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蛋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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蛋們

我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哪兒了。

藏在圖書館裏的房間,寬敞、明亮,會變化會長大。透明的天花板像與天空貼合,日光落下,雪花揚起。無數高大的架子雜亂歪斜地排列,手臂粗細的鏈條把它們一一連接。

在片刻之前,架子上還放滿了書本。

而現在,書本消失,作為代替的是數不清的蛋被整齊地碼放在上面。

確實是蛋。雖然它們大小不一,顏色各異,有些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,有些布滿覆雜綺麗的花紋……但它們的形狀規則、端正,比用模子按出來的糕餅還要標準。蛋和蛋之間保持著完全一致的距離,像有人給它們畫了線,告訴它們:靠這兒站,站直了,不許亂跑。

這些蛋是什麽?從哪兒來的?做什麽用?誰把它們放在這裏?我想起伊摩給我講過的故事,說是在王國的某些地方,人們會在特定的節日裏吃兔子送來的花花綠綠的彩蛋——這些也是嗎?它們能吃嗎?

我看得出了神,直到奈特小聲叫我,才反應過來——我們倆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,像兩只蓑衣蟲似的地掛在架子邊沿,要是再有什麽東西晃一下,我們肯定都得掉下去。

“這裏太奇怪了,我們先下去再說,”奈特朝我伸出手來,“抓住我,我背你。”

他說得對,繼續掛在這裏,難保又會出現什麽變化。但要他背我,我又有些不好意思。我說我自己能爬下去,奈特說那樣太慢了,他還要等我。我說你背不動我,掉下去怎麽辦;奈特笑了笑說,背算什麽,我都能拎著你跑了。

也對,明年春天他就要加入騎兵隊,現在已經算是半個大人了。仔細看看,奈特比秋天的時候又長高了一些,肩膀寬闊,腰身頎長;他挽了一點袖子,棉衣的袖口下露出奶油色的皮膚,和一些隱約的肌肉線條。我又看看自己的手,又小,又短,又細,跟面卷條子似的。雖然不想承認,但跟奈特比起來,我這身量也就是個小孩兒。

是吧,變成大人的話,不管遇到什麽問題,總會有辦法解決。背個小孩兒又算得了什麽?

我什麽時候也能真的變成大人呢?

於是我趴在奈特背上,跟著他一點一點,一步一步慢慢爬下架子。那些五顏六色的蛋離我的臉很近,我忍不住湊過去仔細看,看它們的花紋,看它們的色彩,看它們發出或明或暗的奇妙光澤。它們中的有些像礦石一樣銳利,又有一些像花苞一樣柔軟,都漂亮極了,我好幾次想要伸手去摸,但都忍住了——奈特背著我呢,我不能給他惹麻煩。

我還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,是從蛋裏發出來的。

有男人的聲音,也有女人的聲音。有說話聲,也有笑聲和哭聲。我眼前正有一個小小的粉紅色的蛋,它和我的大拇指差不多大。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從蛋殼下輕輕傳來——他在叫媽媽。

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,我也有一顆包裹著聲音的蛋。

雖然現在它已經不再出聲了,但我對它說話的時候,它依然會給我回應。

——驀地,那個女仙說的話闖進我腦子裏來:“他們的記憶被鳥吃掉,變成了什麽?”

變成了什麽?

該不會……在鳥的肚子裏變成了蛋?

我又想起奈特之前告訴我的事:回聲是得不到回應,無處安放的情感。那就說得通了——記憶被鳥吃掉之後,感情也失去了得以攀附的基礎,所以它們在鳥肚子裏凝結成了回聲,變成了蛋。

我恍然大悟:所以這些蛋裏的聲音,就是空心人的——

“是回聲,”奈特突然開口道,“你最好別碰它們,打碎就麻煩了。”

“果然是回聲,”我點點頭,點完又反應過來,“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?”

奈特笑了一聲,我看到他毛茸茸的後腦勺晃了晃。

“你那點心思不都寫在臉上,”他說,“你張個嘴,我都知道你下一句話要說什麽了——你現在就在張嘴,對不對?”

我默默閉上嘴。

但對於他說的另一句話,我還是不信。寫在臉上?他現在又看不到我的臉,肯定又在糊弄我。不想說就不說,為什麽要胡說?

沒一會兒,奈特背著我落地了。從他背上跳下來之後,我想看看剛才看到的那些蛋有多高,不料一轉身一擡頭,滿屋子高聳入雲的架子在瞬間恢覆成了正常尺寸,那顆粉紅色的蛋就在我視線可及的高度,好像只要我踮起腳,伸長胳膊就能拿到它。

連天花板的高度都降下來了,就像我剛進門時看到的那樣。我又朝另一邊轉過身,看到進來時的那扇門就在一旁,稍微走幾步就能打開它。不久前在書架上的攀登奔跑跳躍,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。整個房間像在熱水裏皺縮起來的毛線衣,也許我再多呆一會兒,就要連腦袋都套不進去了。

這裏太奇怪了……真的是圖書館的書庫嗎?女仙提示我到這兒來,就是為了讓我發現這些蛋?

我又擡頭望向遠處的架子。雖然天花板變得低矮,但整個空間依然寬廣。那些架子雜亂無序地排列,一直延伸到我視線的盡頭。我忍不住想,如果架子上的回聲真的是空心人被吃掉的記憶,會不會蓓絲的記憶也被保存在這裏,就在這數不清的蛋之中?

(想試試看,能不能找到那顆蛋……)

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,距離不近,但聽得清清楚楚。我立刻轉頭去看奈特,他沖我做了個“噓”的手勢,然後快步走到門邊,倚著門縫朝外望。

“走廊上沒人,聲音可能是隔壁傳來的,”奈特朝我招手,“我們快走吧。”

看來沒時間慢慢找蛋了。我跟著奈特一前一後溜出房間,在那條七拐八拐的走廊上大步奔跑——盡可能地快,盡可能地輕。很走運,這一路我們誰也沒遇上。跑了一會兒之後,我們在走廊的某處發現了一扇半開的窗,窗臺離外面的地面才一人多高。於是像過去幾次逃跑經歷一樣,我們安靜、迅速、果斷地跳窗出去了。

對於逃跑經驗豐富這件事,我也有些慚愧。但生活總是充滿意外,我的這些經驗也是在一次次意外中積累起來的。

從窗戶跳出來之後,我們不敢停留,沒命地往前跑了一段,直到猛然發型身後並沒有追趕的動靜才停下來。我發現自己身處一條被積雪覆蓋的安靜的街道——街上沒有人聲,雪地上也沒有多餘的腳印,周圍陌生極了,我確定自己從沒來過。奈特說這裏是圖書館的後門,離鎮子很遠,但離學校很近。

“離城堡也很近,”奈特一邊走一邊擡手往遠處指點,“今天天氣不好,不然往那邊望的話,可以看見城堡的塔尖。”

奈特帶著我繼續往前走,不時用手指向遠處:那裏是騎兵營的駐地,那裏是王國的祭壇,那裏再過去一點是創造士的宮殿——對,這裏也能望見那座宮殿,只不過看到的是宮殿的另一邊……我睜大眼睛,順著他的手指使勁去看,但眼睛都睜得酸了,也只看見幾撮模模糊糊的積了雪的屋頂,像蛋糕上的糖霜尖尖。原來,即使是一直生活的鎮子,也比我以為的要大得多,也有許多我沒來過的地方;廣場和集市不是鎮子的全部,鎮子和山林也不是世界的全部。今天雖然沒有成功地走到“外面”,但也來了這麽多地方,找到了圖書館,找到了書庫,還找到空心人的回聲,想到這裏,我又高興起來:誰說這不是收獲呢?簡直大有收獲!回想起剛才在那個房間的經歷,又想起見到女仙的事,我的腳步輕快得簡直要飛,要不是想到後面可能會有追兵,我簡直要大聲唱起歌來。

這種感覺真是奇妙:做了不被允許的,可能會有危險的事,竟然會帶來這麽大的快樂——我還以為只有玩游戲贏了小孩才會這麽快樂呢。

“對了,我們出來的時候,那個房間還沒有恢覆成書庫吧,”我突然想起這件事來,“門關上了嗎?之後會怎麽樣?會不會有人發現我們進去過?”

奈特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,又緩慢地搖頭。

“我也不知道,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。”他說。

真難得,他也會承認“不知道”,而不是隨口瞎編來糊弄我。我又問他:“那個房間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回聲?是有人收集的嗎?為什麽要把它們收集起來?有什麽用?它們長得那麽像蛋,會孵出小鳥嗎?”

奈特還是搖頭,一直搖頭。看得出來,他是真的不知道,而不是不想告訴我。我又纏了他一會兒,也不問了,跟在他後面,踩著雪地上他踩過的腳印,“嚓嚓”地往前走。這裏一直很安靜,只有我們倆。我閉嘴不說話之後,街上只剩下了腳步聲。

也許那些人還沒發現我們進過書庫——說不定永遠不會發現,希望如此。

前面的人突然一停,我一不留神撞了上去,差點沒摔倒。

“幹嘛呀。”我不滿地推了他一下。

奈特轉過身來,低了頭,用他的藍眼睛看我。

“回去之後,如果有人來找你,問起今天的事,你趕快逃跑,不要回答,”他說,“我總覺得那個房間不太對勁。”

我一楞:“逃?逃去哪裏?”

奈特也楞了一下,然後皺起眉頭:“我也不知道能逃去哪裏……反正,真到了那時候,你就來找我,我帶你一起跑。”

明天(周三)沒有更新,大家後天再見啾咪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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